第 2 章

隻佩甲的手接住了。那人動作輕柔地讓他靠在車廂內壁上,待他靠好後,又迅速地移開手。謝辭睜開眼睛,麵前漆黑一片,什麼也瞧不見,他閉上眼輕輕地喘息著,等待著被劇痛刺激的五感恢複。老吳則是一刻也不敢停,他小心翼翼地給傷口止血,上好藥之後纏上紗布,最後再將謝辭的裡衣整理好。做完一切工作,才處理自己手上沾的血。“多謝……”謝辭靠在一邊,眼睛微微闔上,再無法多說一個字。“不敢不敢,分內之事而已。”老吳心想這麼個...-

永樂九年,赤野之戰,北臨衡國大敗,三十萬大軍被西越衛國儘數坑殺。失去了主力軍的衡國頃刻之間淪為敵國刀俎之下的魚肉,任人宰割。掃除了主要障礙後,衛國直驅北上,兵臨王城。

北臨最後的帝王身著玄色冕服

革帶佩玉,十二旒帝冕的玉珠叮噹相撞,濺起一片細碎的銀光。他立於重重高樓之上,燙金龍紋的衣袂在獵獵狂風中飛揚,眼前是萬裡山河,身後殘陽如血,日薄西山,墨鴉長唳,無聲無息地帶走北臨王朝最後的氣運。

“真是可惜了……”他惆悵地望著手中粗糙的泥製酒罈,隨即廣袖一揮,晶瑩剔透的瓊漿玉液在空中揚起一道亮眼的弧度,隨之在地上碎成了細小的水花。那泥壇摔在地上,一聲脆響打破了空城的寂靜。

前來尋人的臣子將士們在石階聽到聲響,匆忙加快了腳步,在登至頂樓時,便見那帝冕加身的男子跪在地上朝著祖祠的方向,正重重地往地上一下一下地磕著頭。

“陛下!”為首的大臣一把扶起男子,臉上老淚縱橫。

“太傅,你說謝家列祖列宗九泉之下,會不會想打死朕?”男子緩慢起身,額角絲縷血跡沿著臉側淌下。

“陛下已然儘力,又怎能指責?怪隻怪命數無常,天意難測吧。”太傅望著皇帝額角血肉模糊的傷口,淚流滿麵。

皇帝也不說話,隻是靜靜地看著麵前的臣子,歎了口氣:“朕不是讓你們離開王城嗎?怎麼還不走?”

他轉頭望向城下的千軍萬馬,歎息道:“王城還冇被攻破呢,朕的旨令就已經失效了嗎?”

他話音剛落,群臣就已經稀裡嘩啦地跪了一大片,皆向他叩首。

“陛下,我們生是衡國人,死是衡國鬼!”

“隻要陛下還在,衡國就還在,我等誓死追隨陛下!”

“衡國人從來就不怕死!大不了和他們拚了!”

“可朕不需要。”皇帝輕輕闔上眼,“這種以卵擊石的行徑在那群人眼裡不過垂死掙紮罷了。但你們若戰死了,你們的家人又當如何呢?他們不用活了嗎?你們能任由他們死於衛國的屠刀之下嗎?朕命讓你們離開,你們卻違背君意,這就是你們所謂的忠君嗎?”

“陛下!”眾人皆泣不成聲。

皇帝淒涼一笑,一掀衣袍,朝著群臣直直地跪了下去:“朕曾在太廟立誓,讓天下太平,百姓安定,可如今國將亡,百姓流離失所,河清海宴化為屍山血海,是朕之過。”他俯身叩首,“如今所求,不過希望諸位存活,赤野之役的夢魘,莫要上演第二次了。”

這一次,他冇有用“朕”,而是稱“我”。他放下了謝氏皇族至高無上的威儀,不再以北臨皇帝的身份命令他們,而是用謝辭這個普通人的身份進行請求,請求他們在北臨亡國後,好好地去為自己打算。

城下的敵軍號角已經響了三輪,三輪之後,城破在即。

“離開這裡。”

群臣無奈,隻能再次行禮。他們紛紛起身,再回頭望一眼那孤單地立於蒼茫天地間的身影後,隨後轉身離去。

謝辭起身拍了拍膝,走下高樓,輕撫沿途的城牆,無謂沾了滿手塵土。

他不算盛世賢主,但登基以來從未有過一絲懈怠,但最後卻真如太傅所言,應了那句“命數”。

他回首遠望,萬重宮闕隱於暮色中,似一幅陳年畫卷。

他走到王城的防護牆上,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城下的千軍萬馬。

衛國的一員將領出列,卷環長刀直指上方的人,滿臉蔑視地叫囂道:“狗皇帝,冇想到吧,你也有今天!當年西越之辱,我們今日便要討回來!”

謝辭冇理會他,隻是遙遙地望著萬軍相擁的人。

那身著玄甲的人似乎是感受到了他的目光,便抬起頭來望著謝辭。

他的五官深邃,

鼻梁高挺,容貌蒼白俊美,如藏鋒的利劍,雖精美絕倫,卻帶著奪命的寒意。他平靜地望著謝辭,眸子無悲無喜,如寒潭般深不見底。

兩人就這麼遙遙對視著,彼此間冇有絲毫動靜。

一聲慘叫打破了僵局,謝辭轉移視線,看到一個不知從哪冒出來的衣衫襤褸的小女孩滾落在地上,一手伸向掉落地上的北臨樣式的平安符,而注意到動靜的衛國將領正驅馬上前,揚起長刀,逼近那個女孩。

“孃親——”女孩抱著頭號啕大哭。許是嚇呆了,長刀即將砍下,她仍不知躲閃。

謝辭心頭一驚,來不及多想,從高樓一躍而下,一手摟住女孩,另一隻手拔劍一揚,架住了迎麵而來的長刀。他反手一扭,將長刀拉偏了方向,再猛地用力一推,硬生生將長刀震開。

但那將領即便失手,似乎也不急著再來一刀,反而策馬後退,冷笑一聲,看著眼前這一幕。

謝辭突然察覺到了什麼,還冇來得及做出反應,便覺胸口一涼。他低頭一看,便見一柄鋒利的匕首刺入他的胸膛,滾燙的鮮血汩汩地從猙獰的傷口流出,劇痛如潮水襲來,令他險些穩不住身形。罪魁禍首滿眼惶恐,淚如泉湧,握著匕首的手不停地顫抖著。

“對……對不起……陛下……我……我不想的……是他們……他們用我娘逼我……”女孩哭得上氣不接下氣,臉上淚痕泥漬斑駁一片。

謝辭鬆開抱著她的手後,捂住了傷口,隨後將長劍立在地上,穩住搖搖欲墜的身體。

“謝辭!被自己的子民捅刀的滋味如何?”衛國將領騎在馬上,狂笑不止。

謝辭冇有開口,隻是冷冷地瞥了一眼那持刀之人,他額上的冷汗和著血絲滾落而下,模糊了視線。

那女孩一刀下去,僅離心臟偏了幾寸的位置,雖然冇有讓謝辭立即斃命,但讓他受傷不輕。

謝辭坐在地上喘息了片刻,慢慢地試著扶住長劍起身。他以往南征北戰時受過不少的傷,戰場上哪怕傷再重,隻要還有一口氣,就必須握緊手中的刀刃爬起來,沙場之上瞬息萬變,稍不留神,就可能淪為他人的刀下亡魂,一旦躺下了,就必死無疑。

即便是謝辭傷重,衛國的將士也不敢冒然上前抓人。深受重傷的獅子也還是獅子,如果因大意而上前,就會被咬斷喉嚨。更何況他是凶名赫赫的永樂帝,即便敗了,他也會尋找機會反撲。

謝辭拄劍而立,緩緩站直後,直視麵前的敵軍,緩慢開口道:“放過這個女孩,還有北臨百姓,我任憑處置。”

“你有什麼資格提出條件?”西越軍裡有人不滿地大聲嚷嚷著。

“因為民心。”謝辭深吸一口氣,“西越想要一統天下,就得得民心。隨意屠殺百姓的行為會招致什麼樣的後果,但凡是個人,都不會想不到。”

西越軍聞言又嘈雜起來,而中間的身著玄甲之人抬手做了個手勢,軍中瞬間寂靜一片。

那人策馬上前,幽深的眸子裡帶著一絲玩味的色彩。

“成交。我等奉命押送你回到西越,在此期間你必須活著,若你死了,那北臨遺民的下場就無人可以保證了。”

謝辭凝視著那張帶著外族特征的麵容,記憶卻追溯到一個瘦小的身影。這個冷漠肅殺的男人,竟給他一種無端的熟悉感。

“當然。”

西越軍將謝辭押上了囚車。所謂的押送,也不過是來幾個人扶他,所謂的囚車,也不過是個破舊的馬車。畢竟他胸口還插著一把刀,不好好伺候,估計還冇到西越邊境,謝辭就會死在路上。

“叫軍醫過來,給他看傷。”衛翾冷冷地吩咐道。

“老吳,老吳,快點過來,彆讓人死了!”得令的副將扯著嗓子大喊,方圓幾裡都迴盪著他的聲音。

衛翾對外是從嚴治軍,說一不二。他從軍多年,與將士同吃同住,關係親密,他治下的將士們湊近了吃喝就是哥們,所以私下裡大家便是天涯海北皆兄弟,有綽號絕對不直呼真名姓。

一個外貌敦厚老實的男子快步跑來,手中的藥箱哐當作響。

“殿下,我先……”那男子話還冇說完,就收到了一記眼刀。

“將軍……”他馬上老實地改口。

衛翾低聲問道:“此時拔刀會怎樣?”

“看個人的體質吧,如果是個體弱多病的,受了這種傷,估計我一拔刀人就冇了……”老吳囁嚅著開口,這病人還冇察看,他也隻能給個大概。不知是想到什麼,他又開口道:“將軍,這傷包紮後還得調養幾日,我們怕是要等那位陛下傷勢好轉才能上路了。”

衛翾看向馬車的方向,冷笑一聲:“時間緊迫,冇功夫給他慢慢養。放心,他命大得很,冇那麼容易死的。”說完便抬手招來副將,環視四周,冷聲道:“傳令下去,全軍紮營整頓,三日後啟程,返回西越。”

天色漸沉,得令後的將士們訓練有素地紮好了帳篷,生起火的柴堆上架起了大鍋,裊裊炊煙向外飄散,給王城平添了幾分煙火氣。浴血的將士們圍著火堆有說有笑,能夠歸家的喜悅與勝利的自豪沖淡了戰爭帶來的傷痛。

衛翾掀開門簾進入馬車內,撲麵而來的洶湧血氣讓他不由得皺了皺眉。

謝辭身上繁重的帝服已經褪下,白色的裡衣血紅一片,殷紅的鮮血還在往下滲。他閉著眼,臉色蒼白如紙,冷汗從鴉羽般的長睫滑落,在臉上淌下了一道淚痕般的水跡。頸間筋絡突起,修長清瘦的五指緊緊地攥著衣角。

老吳一手拿著乾淨的紗布堵住傷口,另一隻手握著刀柄,正將匕首緩緩拔出。匕首插得不太深,但位置過於凶險。老吳不敢一把抽出,怕幅度過大,謝辭會血儘而亡。

“大夫,您老能不能動作快些?”謝辭被折磨得痛不欲生,氣若遊絲地發問。

“我……”老吳忙得大汗淋漓,握匕首的手都有點發抖,他也想快點,畢竟這麼恐怖的傷口單是看著也肉痛。他不得不佩服謝辭的毅力,若是換作軍中的某些漢子,早就鬼哭狼嚎了。

一隻扣著鐵甲的手握住了匕首柄端,老吳立即鬆開刀柄,之後那手輕輕一拔,刹那間鮮血飛濺,夾著血肉的特質匕首便被拔出,可削金斷玉的鋒刃還在滴血。

謝辭悶哼一聲,身體無力地向一邊滑去,便被一隻佩甲的手接住了。那人動作輕柔地讓他靠在車廂內壁上,待他靠好後,又迅速地移開手。謝辭睜開眼睛,麵前漆黑一片,什麼也瞧不見,他閉上眼輕輕地喘息著,等待著被劇痛刺激的五感恢複。

老吳則是一刻也不敢停,他小心翼翼地給傷口止血,上好藥之後纏上紗布,最後再將謝辭的裡衣整理好。做完一切工作,才處理自己手上沾的血。

“多謝……”謝辭靠在一邊,眼睛微微闔上,再無法多說一個字。

“不敢不敢,分內之事而已。”老吳心想這麼個嗜殺成性的瘋子居然還會說謝謝?真是奇了怪了。他愣了半天,回過神後忙一躬身行禮,“請您好好休息,在下告退。”

他收拾好榻上的醫具,剛起身,就和去而複返的衛翾打了個照麵。

“將軍。”

衛翾擺了擺手,示意他出去,自己則一拂衣襬,坐在了榻上。

謝辭坐著調息,傷口再重也冇有放任自己昏睡過去。而衛翾也隻是盯著手上扳指的麒麟紋,什麼也不說。兩個人坐一塊互相僵著,馬車的氣氛一時冷如冰窟。

又是這個樣子……每當他與這人處在一起時,他心裡的那潭死水總會翻起滔天巨浪。衛翾閉上眼睛,用手撐著頭,壓抑著胸中翻騰的情緒,他很想哭,又很想笑,北臨終於亡國了,曾經不可一世的永樂帝已經淪為階下囚了,可他失去的卻再也回不來了。所有人都以為支撐著他走到今天這一步的是對權勢的野心,隻有他自己才明白,所謂的支柱不過是一點近乎癲狂的執念,謝辭,是這執唸的全部。

謝辭心裡冇那麼多情緒,也不知道旁邊這個男人在想什麼。他感覺五感稍微恢複了,便睜眼看向身側。

他曾聽過密探呈報,西越冒出個厲害角色,說他年紀輕輕,卻已將西越政局攪得天翻地覆。謝辭本已對西越局勢瞭如指掌,殊不知,突然多出了這麼一個變數。更想不到,北臨竟終結於這個變數手中。

衛翾軍功出身,從伍之人大都身量高挑,加上他玄甲加身,遠看就是個成年男子。但近看下來,那張冷漠精緻的麵容上,還帶著少年稚氣。他低頭把玩著扳指時,鬆懈下來的眉眼顯得十分溫和,這般長相本該是個柳岸執傘的翩翩公子,不曾想竟是個沙場飲血的鐵甲將軍。

謝辭自覺應當冇見過他,但這人一雙罕見的淺色瞳孔,卻莫名讓他感到熟悉。

“將軍,開飯了!”一個將領揭開馬車門簾,對衛翾招了招手。隻見自家將軍揉了揉眼睛,站了起來,罕見地臉上帶著幾分戾氣。

“冇……冇人惹他吧。”將領訕訕地放下門簾,忙不迭地跑開了。

衛翾腿剛要邁出去,就被人拉住了,他轉過身,全身上下都散發著生人勿近的氣息。

謝辭當作冇看到他臉上的表情,拉著他的衣襬輕輕笑著說:“將軍,能否看在我身體抱恙的份上,替我捎個飯?”謝辭皺眉沉思了一番,“畢竟你們得保證我活著到西越,餓死了怕是不好交代吧。”

衛翾挑了挑眉,冷哼一聲,掀開門簾,縱身跳下馬車,也不知道是幫還是不幫。

謝辭也不著急,蜷在角落裡繼續閉目養神。在他快要睡覺的時候,突然聞到了食物的香味。謝辭睜開眼睛,麵前是一碗稀粥,兩個饅頭,還在向外散著熱汽。

嗬嗬,真是個嘴硬心軟的人啊。

-謝離淵,你會為當年之事愧疚嗎?”床上躺著的人神智不清,冇法回答他,他也冇指望這人會回答他。他歎了口氣,出門打了盆冷水,將毛巾在水中浸濕後,擰出水後,敷在謝辭額上。做完這一切,他正想起身。而謝辭似乎是深陷在噩夢中,掙紮不出,一隻手如抓著救命稻草一般攥著衛翾的衣襬,讓他一時走也不是,不走也不是,僵在那裡左右為難。謝辭醒來的時候,天已經亮了,隻是西越多雨,天還是陰沉沉的,雨嘩嘩直下,撞擊在窗麵上。他看了...